老艄公知道自己一時說服不了這個在鳳凰樓裏長大的傻小子，只是丟下手中的長煙竿，對著越發明朗的月亮，給他講了一個典故：

天帝在天庭上才登基時，同情窮人受富人之苦太深，對於富人壓迫剝削窮人也深惡痛絕，意欲將天底下的窮人變成富人，使窮人享福，或許，那才是王道。而同時，他還得將天底下的富人變成窮人，讓富人受點苦，受點難。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體現世道公平。

天帝特派了一仙翁下到凡間來考察民情，以便作最後的定奪。

那仙翁駕乘祥雲，飄然下凡。此時，人間正當春夏季節，香樟樹河兩岸的農夫正在水田裏忙於耕作。仙翁最先看到了赤著雙腳耕田的老農夫，只見他們正呵斥著老牛，揚起鞭兒唱起趕牛歌，歌聲悠揚中聽，表達出農耕的快樂。仙翁還看到了水田裏栽秧的農家姑娘和小夥子，他們一邊幹著農活，一邊比著勁頭唱起五谷豐登歌，歌聲更是激越歡快，甜蜜宜人，把老仙翁也給逗樂了。

仙翁來到香樟樹河上，他看見纖夫們光溜著身子，一人身上套了一圈繩索，一邊拉扯著纖索，一邊齊勁兒喊著號子，停歇時大家互相戲弄，快活得直是蹦直是跳，樂天樂地的神態，就怕天神不知道他們有多快活似的。

仙翁來到了香樟樹湖上，想把漁夫們的生活也看個究竟，但見劃著漁筏子出湖的漁夫們，一個個虎虎地生勁。他們劃著漁船，趕著鸕鶿，撒著漁網，不時唱起了一首又一首拉腔拉調的漁歌，歌聲中充滿歡樂，楞是把湖裏的魚兒也唱得蹦跳出了湖面，進而心甘情願成為他們的收獲。而這個時候，圍在湖岸上織網的女人們，一個個像是天庭上的精靈，她們一邊幹著自己手上的活計，一邊說說笑笑，一邊還唱著牽人心魂的織網調，她們的歌聲、笑聲，吸引住了香樟樹湖裏的生靈，快活得像天庭上的仙樂。

仙翁親眼目睹了窮人的快樂，回到天庭，將實情稟報了天帝。天帝不以為然，逐命仙翁下凡，繼續觀察人世間富人的生活動態。

仙翁這會下來，沒打算作太細的考察，恰好又是晚飯時分。仙翁察看了幾個權貴富裕之家，這些人正圍坐在餐桌前，一邊品美酒，一邊吃佳肴，一邊議論著怎樣對付窮人和兒孫富貴的事。他們吃肉時不住搖頭，喝酒時受酒力革喉而一臉痛苦難挨的神態，談到對付窮人或者自家的兒孫不爭氣不成材時更是摔打著菜碟、酒碗，口吐酒菜泡沫，一副難堪的樣子。

這些寶貴人，喝著美酒卻不快樂，罵天罵地罵神佛怨祖宗，甚至抱頭痛哭，捶胸頓足，像是在受著八輩子的老罪。

仙翁把這些看在眼裏，氣在心裏，惱火起來，恨恨罵道：“這些沒有良心的東西，身為富人，坐享天福，本應該美滿快活，倒過得如此淒惶，還敢埋怨天帝！”逐躍上祥雲，飛回到天庭，將在凡間所見富人權貴因生活所累寄怨天地的祥情報告給了天帝。

天帝聞之，怒發沖冠，氣沖牛鬥。天帝經過了思謀之後，就對仙翁說：這凡塵世道，竟會出乎我的意料，貧苦人受著體力之苦，沒有怨恨，窮人窮快活。富裕權貴之人享受著窮人的福祿，卻是苦不堪言，富人活受罪。窮人知足常樂，快活著也知道感謝天恩；富人貪得無厭，自己受罪卻整天介怨天怨地。那就讓那快活的永遠快活，受罪的也永遠受罪吧！

於是，窮人就成了天底下永遠快活的窮人。

船家女德離不開她的哥哥船佬德。

在船佬德離開船家女德，到香樟樹河當纖夫闖水道的日子裏，這個可憐的小女孩兒千萬次對他惟一的親人生發了太多的怨恨。盡管樟樹港人從來不會對外來者產生惡念，加之可親的雇主一家人對孤女船家女德視同親人。她在學當織網匠的每一天都有不會發生讓人痛心的事情，但是，她知事以來對於自己哥哥的依戀、依賴已經是由來已久的習慣。

可愛的母親染布匠信和瞎眼睛太祖母，曾祖母，娘舅彈花匠信，她的舅媽——那個東白果園裏最漂亮的女人，還有聰明的小妙，都沒有給船家女德留下來深刻的印象。她腦子裏記得最深的是，可憐的老漁夫閉上眼睛離她而去，她不知道這個可憐的好心人叫什麽名字。此後，她和哥哥船佬德一直找不到安葬這個善良人的墳墓，這是他們的終身遺憾。

船家女德童年的記憶，幾乎全都留在鳳凰樓裏，尼姑們在每天深夜裏做完了晚課之後悄聲兒吟唱的歌謠，是她成長的搖籃曲。曾經，女人們的熱淚，洗漱著她那稚嫩的臉頰。那時，她只是一味地承受著女人們的關愛，而對於她們的淒涼人生，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感覺。在她與哥哥分開以後，才體會到，每一個人都有著自己心靈的依賴。這種依賴，是埋藏在各人的心地裏的，它會隨時演變成為一種對於心中那個人的牽掛，絞成一股看不見的繩索，無時無刻地纏繞在心頭。

雇主家的慈祥男人和好心女人都見過船佬德，兩人同時喜歡上了這個英俊的小夥子，也為他們可憐的身世抹淚傷心。他們勸說這個苦命的孩子留在香樟樹湖邊，跟著男人出湖學著捕魚謀生計，將來必定能夠學成一個出色的捕魚高手，哥妹倆也不致於分開。要不了多少時日，男的學會了捕魚，女的學會了織網，兄妹倆就著漁港擠到茅草街搭建一個小窩棚，租過來一條小漁筏，男人出湖，女人織網，也好過正經的營生。

這對好心的夫妻還力勸船佬德不要去當纖夫，不要跟著那些可憐的纖夫跑江湖，並且向他列舉了跑江湖當纖夫的種種壞處。但是，船佬德是彈花匠信的兒子，也是種田佬忠的孫子，他生來就不會心甘情願地做沒有風險的事情的，他那鐵質的骨子裏流淌著倔強的血液。

要當纖夫是船佬德在鳳凰樓裏就下定了的一個決心，因為逢到洪災時節，滔滔洪水沖走了香樟樹河兩岸的肥沃田地，也沖散了香樟樹河流域和香樟樹湖周邊多少家庭。那些血性十足的纖夫，能夠從驚濤駭浪中救出來許多的生命。他們驕健地活躍在狂濤急流中，比出湖的漁夫們更見勇敢，船佬德一定要做個勇敢的男人。不僅如此，船佬德還知道，當纖夫是一件能夠掙來大錢的活路，他要做個能掙大錢的人，好使自己的妹妹過上如意的日子。他得拼搏，讓供養過他們兄妹的樟樹港人知道，他這個從白果河漂來的野小子，並不是一個孬種。當然，船佬德也似他的先人，是一個知恩圖報的好漢，他必須以自己的努力，報答樟樹港人的養育洪恩，為鳳凰樓裏做許許多多的善事。

轉眼到了寒秋，陽光再也沒有了盛春和夏季那麽熱烈，天空雖然晴朗，香樟樹湖的水不再是盛春和夏季那樣藍幽幽的可人，幾乎整天都灰蒙蒙的，時刻在受著寒霜冷凍的影響。寒冷挾裹著大湖，也挾裹著樟樹港的茅草街、漁港、碼頭、店鋪。每天早晚，出湖、收工，無論是行走還是做事，人呼出來的熱氣，只在張嘴時出口時就變成了微細的冰粒，像吐出來一團團白煙白霧。這聖潔之物或者附到女人的胸衣圍巾上結成冰晶，或者粘住了男人的胡子，把原本軟乎的黑色胡須，變成硬挺挺的黑色長刷。

太陽起得晚睡得早，在一天中極多的時間裏，樟樹港被涼嗖嗖的白煙白霧彌漫著。湖風自遠處蕩來，追趕著街道上的行人和走獸。茅草街的草簾呼哧呼哧響，鳳凰樓的吊檐呼哧呼哧響。沖天入地的大樟樹也會呼哧呼哧響，整個樟樹港就像被仙霧籠罩著的仙山瓊閣。

靠香樟樹湖吃飯的漁夫們仍然堅持著淩晨出湖，清早收網，賣魚為生；依著出湖男人，幫著自家男人取魚、織網、補網的女人們，仍然堅持著引領自家的孩子腳踩湖泥，來到湖邊，迎接每一天初升的太陽。

當船家女德正在甜夢中同哥哥船佬德一起爬上白果河的藤蔓吊索橋玩耍時，主東家的男人就借著屋外的星光開始起床下湖。

湖風蕭蕭而來，拍打著漁家窩棚的窗戶，由草簾擋著的木門吱呀叫過一聲，男人就出了屋門。月亮像一塊巨大的冰塊，浸在香樟樹湖底裏，不肯停歇地向著香樟樹湖吐出冷氣。男人腳底下的湖泥上灑著一層銀白的霜，這些冷凍的冰霜也同樣灑進了偌大的湖裏。湖水也變得像冰霜一樣的寡白，寡白得寒氣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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